嵇阮 无名

阮籍的意识从一片混杂着陈酒与腐殖土气息的黑暗中浮起,眼睑沉重,抗拒着从头顶浓密竹叶缝隙间漏下的淡绿色光斑。一片冰凉的竹叶脱离了枝干,恰好贴在他的面颊上,那极清淡的草木气味混入他呼出的残存酒气,形成带着腐朽味的清芬。他没有动,任由这个世界经由声音先行重构,风穿过竹林时竹竿相互碰撞的干涩刮擦声,远处铁匠铺传来的富有节律的锤击声,以及他耳中自己血脉缓慢而沉闷的搏动。松散蜷曲于地的手指感知着泥土细腻的颗粒,还有散落竹叶边缘的微小刺痛。他醒了,却依旧紧闭双眼,试图挽留那无知无觉的沉沦,在洛阳城、在司马氏、在这个令人窒息的世间的全部重量重新压回他身上之前,抓住最后一点虚无的安宁。

可终究是徒劳。记忆并不需要眼睛,它们是内生的潮水,带着咸涩的疲倦自颅骨深处涌来。三日前在相国府的宴席,酒是温的,盛在冰凉的青玉樽里,司马昭的目光亦是如此,表面是温和的,内里却是不容拒绝的冰冷,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那些世家子弟,那些曾经高谈阔论的清谈名士,如今都垂下眼帘,谈论着天气与新出的织锦花色,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扰了梁上的尘埃。唯有他,阮籍,依旧在大醉。他知道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抱着酒坛,步履踉跄地走向庭中那棵枯死的槐树,将脸埋入粗糙的树皮,发出无人能懂的哭声。他在哭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哭这棵树,或许是哭那些低声言语的人,又或许只是因为酒的缘故。酒是绝佳的屏障,醉意是一重厚实且安全的甲胄,让司马昭那带着欣赏与警惕的探究目光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记得自己最终是如何离开的,相国府的仆役将他搀扶上牛车,动作恭敬,甚至带着几分畏怯。那畏怯并非针对他阮籍,而是针对他身上那层疯癫与醉意的外壳。一个疯子、一个醉鬼,是无法被揣测的,因而也是暂时安全的。车轮碾过洛阳的青石街道,碾过那些压抑而沉默的坊市,空气中飘浮着权力的气味,一种混杂着熏香、尘土与极细微血腥气的味道,无孔不入,渗入每一个人的呼吸。他蜷在车厢角落,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街角一个卖炊饼的小贩正被几个兵士盘问,那人脸上惶恐的表情,与宴席上那些名士垂下的眼帘并无二致。这个世道,恐惧早已成了人人都能心领神会的言语。

远处的锤击声停了片刻,随后又以一种更沉重、更缓慢的节奏重新响起。阮籍终于睁开眼,适应了林间斑驳的光线。他坐起身,外袍上沾满了泥土与草叶,发髻也有些散乱。他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拿起身边倒地的酒坛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他将酒坛随手扔到一旁,坛口撞在一根竹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叩响。

他知道那打铁声从何而来。在这片位于山阳的竹林深处,只有一个人会固执地在夏日的午后,于浓荫之下支起锻炉,用最原始的劳作来对抗内心的纷乱与世间的喧嚣。

嵇康。

阮籍站起身,拍了拍衣袍,朝着那声音的源头走去。竹林极静,唯有他的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金片,随着风动,在他眼前与身上不住地晃动。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像是要将肺腑中残留的酒气彻底吐尽,也将盘踞在脑海中的那些挥之不去的面孔与言语暂时驱逐出去。

绕过一片丛生的矮竹,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林中一片空地上,一座简陋的锻炉正烧得通红,热浪将周围的空气都扭曲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赤着上身,仅在腰间围着一条粗布,正站在炉火前。那人背对着他,宽阔的脊背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在火光的映照下,每一寸肌肉的轮廓都清晰分明,随着每一次挥锤的动作而绷紧、舒展,充满了原始而强悍的力量感。他手中握着一柄沉重的铁锤,正专注地捶打着铁砧上一块烧得赤红的金属。那不是兵器,也不是农具,只是一块无用的铁块,仿佛他锻打的并非器物,只是某种无形的情绪,某种必须经由汗水与烈火才能得到宣泄的愤怒。

阮籍没有出声,只靠在一棵巨竹旁,静静地看着。他看见嵇康的黑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颈侧与额角。他看见汗水顺着那流畅的背部线条滑落,消失在腰间的粗布中。每一次举锤,手臂的筋络便会清晰地浮现,而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震耳的巨响与飞溅的火星。那声音与相国府宴席上的丝竹之声截然不同,它真实、粗粝,充满了生命本身的力量,足以将一切虚伪和矫饰的言语都震得粉碎。

许久,嵇康终于停了下来。他将烧红的铁块浸入一旁的水槽,刺耳的“滋啦”声伴随着升腾的白色水汽瞬间弥漫开来。他直起身,用手臂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才转过身,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阮籍。

他的目光清澈而锐利,带着不与世俗同流的孤高。看到阮籍衣衫不整、满身尘土的狼狈模样,他眼中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微笑。“酒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劳作后的一点沙哑。

“或许醒了,或许只是换了一场梦。”阮籍缓步走上前,目光落在水槽中那块已经冷却的不规则铁块上,“你总在跟这些顽石死物过不去。”

“它们比人要诚实。”嵇康拿起搭在一旁木架上的麻布,随意擦拭着胸膛与臂膀上的汗水。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每一处肌理都仿佛是上天最精心的造物,没有一丝多余的臃肿,充满了力量与美感。阮籍的目光从他擦拭过后尚带着水汽的锁骨上滑过,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嵇康的容颜俊美异常,但那种俊美又被他周身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中和了,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渎。

“人也可以诚实,”阮籍轻声说,“只是代价太高。”

嵇康没有接话。他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拿起桌上的一把琴。那是一张古琴,琴身呈现出温润的暗褐色,显然是常年弹奏摩挲的结果。他将琴横置于膝上,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散音。那声音在喧嚣的蝉鸣与林间的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能洗涤人的耳骨。

“听说你前几日又在司马昭的宴席上大醉了一场。”嵇康一边调着音,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视线始终落在琴弦上。

“他们需要一个醉鬼,我便做一个醉鬼。”阮籍在他对面坐下,也拿起一个酒杯,却发现是空的。他将杯子倒置,在石桌上敲了敲。

嵇康抬起眼,看了他一眼,而后朝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示意了一下。那里埋着几坛新酿的酒。阮籍会意,起身走过去,挖出一坛,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立刻飘散开来,与林间的草木清气混合在一起。

他为嵇康和自己都满上一杯,将其中一杯推到对方面前。“你听说了,却没去。”

“我的琴声,不奏给屠户听。”嵇康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决绝。他口中的屠户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司马氏起于微末,虽权倾朝野,在嵇康这类坚持魏室正统的士人眼中,终究不过是篡权的屠户。

“可天下很快就要是屠户的了。”阮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让他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嵇康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斑驳的竹影,望向遥远的天空。“那就让它去。我只管我的弦上音,炉中火。”

“你不管,他们却会来管你。”阮籍的声音压低了些,“钟会昨日派人送来拜帖,想到你这里来。”

嵇康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钟会,司马昭的心腹,才华横溢却又钻营功利,是嵇康最不屑于结交的那类人。他甚至懒得回应这个名字,只是重新低下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过,一串流畅的音符倾泻而出,带着山涧流水的清冷与松间明月的孤寂。

他弹的是《广陵散》。

阮籍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嵇康的骄傲,也知道这份骄傲在这污浊的世道里,是何等珍贵而又何等危险的奢侈。琴声时而激昂,如戈矛相击,充满了反抗与不屈;时而又变得幽咽婉转,仿佛是英雄末路的悲鸣。每一个音符都敲在阮籍的心上,他仿佛能看见聂政刺韩傀时的决绝,看见那血溅白虹的壮烈。嵇康将他全部的心志与傲骨都倾注在了这曲子中。

一曲终了,林间只剩下风声与蝉鸣。

“这曲子,总有一天会成为绝响。”阮籍睁开眼,轻声说道。

“那就在它成为绝响之前多弹几次。”嵇康的回答依旧平静。他站起身,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回石桌上,轻柔得好像那不是一把乐器,而是他灵魂的安放之所。“你留在这里,还是回洛阳去?”

“洛阳是牢笼,这里是荒野。”阮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荒野虽好,却不能久留。否则猎人会找上门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嵇康。嵇康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身走向锻炉,开始收拾那些工具。他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仿佛刚才那番关于生死存亡的对话不过是寻常的清谈。

阮籍知道,嵇康什么都懂,只是他不愿妥协。就像那块被他锻打的铁,宁可在烈火与重锤下化为顽物,也不愿被铸成谄媚的模样。

正在这时,林外的路上隐约传来一阵车马声,打断了林中的寂静。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竹林入口处。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踩在落叶上,破坏了此地的清幽。

嵇康的动作停住了。他依旧背对着林口,但阮籍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冷硬起来。

一个尖细而又刻意放缓了的嗓音响起:“山阳嵇康先生,可在林中?仆乃大将军府主簿钟会,特来拜会。”

来了。

阮籍心中一沉,他端起酒杯,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眼角的余光却瞥向嵇康。只见嵇康缓缓直起身,拿起那柄刚才还在捶打铁块的沉重铁锤,一言不发,继续朝着铁砧上那块已经冷却的铁块,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

一声巨响震得竹叶簌簌而落。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欢迎的意思,只有不加掩饰的无视与厌恶。

林口的人显然也听懂了这声“欢迎”。脚步声停顿了片刻,才重新响起,朝着这边走来。很快,几个身影出现在空地的边缘。为首一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绸衫,头戴纶巾,面容白皙,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与审视。正是钟会。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从,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林中的景象。

钟会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赤着上身、手握铁锤的嵇康身上,眼中闪过一点惊讶与轻蔑,随即又看到了坐在一旁神情慵懒的阮籍。他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此地冰冷的气氛。

“原来嗣宗兄也在此,真是巧会。”钟会朝着阮籍拱了拱手,而后又转向嵇康,声音愈发恭敬,“月前便听闻叔夜先生隐居于此,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嵇康依旧没有理会他,连头也没回,只是自顾自地挥舞着铁锤,一下又一下。那沉重的锤击声成了钟会这番客套话语唯一的回应。

场面一时尴尬到了极点。钟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身后的随从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阮籍放下酒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脸上带着几分醉意,朝着钟会打了个酒嗝。“原来是钟主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与叔夜在此饮酒、打铁,都是些俗事,怕是污了您的贵耳。”

钟会何等聪明,立刻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煦:“嗣宗兄说笑了。叔夜先生锻铁,乃是效仿先贤,是雅事,怎会是俗事?我今日前来,一是为拜谒先生,二是替大将军送一份薄礼。”

他说着,对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嵇康的锤声终于停了。

他将铁锤重重地顿在地上,缓缓转过身来。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胸膛流淌,目光冷得像是淬过火的寒铁。他看着钟会,一字一句地开口。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这是极其无礼的逐客之言。

钟会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层和煦的笑容彻底褪去。他阴冷地盯着嵇康,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有些尖锐。“闻有琴音,闻有傲骨,故而来。见了琴,也见了骨,不虚此行。”

他挥了挥手,让随从将锦盒放到石桌上。“这是大将军的一点心意,先生闲暇时不妨一观。今日叨扰,钟会告辞。”

说完,他不再看嵇康,而是深深地看了阮籍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仿佛在说“你好自为之”。随后他一甩衣袖,转身带着随从们快步离去,仓皇的背影与来时的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脚步声远去,竹林重归寂静,只剩下那只放在石桌上的锦盒。

嵇康看也未看那锦盒一眼,他走到水槽边,舀起一瓢清水,从头顶浇下。冰凉的井水冲刷着他滚烫的身体,带走了汗水与炉火的燥热。水珠顺着他的长发、脸颊、胸膛和脊背不断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闭着眼,仰着头,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滑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涤荡灵魂的仪式。

阮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石桌边,伸出手,将那只锦盒的盖子打开了。

盒子里面没有金玉,没有书画,只有一卷崭新的竹简,用黄色的丝绦系着。除此之外,在竹简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用上好的蚕丝织成的白色衣物,质地轻薄,触手冰凉。

是一件丧服。

阮籍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冷,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仍在水边冲洗的嵇康。对方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赤裸而毫无防备的脊背,在阮籍眼中,却突然变得异常脆弱。一股恐惧漫上阮籍心头,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来自权力巅峰的死亡通牒。那件丧服,是提前为嵇康准备的。

阮籍将盒盖猛地合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突兀,惊起了几只栖于竹梢的飞鸟。

嵇康已经擦干了身上的水,正用一块半旧的麻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他听见了那声异响,也感受到了阮籍周身气息的凝滞。他转过身,赤裸的胸膛与臂膀在林间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长期劳作所特有的健康色泽,每一寸肌理都绷紧而流畅,与石桌上那个暗藏杀机的锦盒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峙。他的目光落在阮籍那只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又看了看他瞬间失却血色的脸,眉头微蹙:“是什么?”

阮籍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那丧服的寒气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将那盒子藏起来,或者干脆扔进锻炉的余烬里,让火焰吞噬掉这个恶毒的预兆。但他什么也做不了,身体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嵇康迈着从容的步子走过来,那双带着薄茧与铁屑气息的手伸向了锦盒。

没有丝毫犹豫,嵇康掀开了盒盖。

他看见了那件丧服,目光只是在其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了旁边那卷系着黄丝绦的竹简。他没有像阮籍那样显露出任何惊骇或愤怒,只是伸手,径直取出了那卷竹简,解开丝绦,缓缓展开。

阮籍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死死盯着嵇康的侧脸,试图从他那平静的表情中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然而没有。嵇康的眼神专注地扫过竹简上的那些字,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使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静谧之中。竹林里只剩下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变得粘稠而滞重。

许久,嵇康终于读完了。他将竹简慢慢卷起,重新用丝绦系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件庄重的仪式。然后他才抬起眼,看向阮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他们想请我去洛阳,在相国府里做一个记室掾。”

记室掾,一个掌管文书的小官,对于嵇康这样名满天下的高士而言,这无疑是侮辱性的“恩赐”。而这份“恩赐”与丧服并置一处,其背后的含义便昭然若揭。

“这不仅是侮辱,叔夜,这是在逼你。”阮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它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若不去,便是公然与司马昭为敌。”

“我以为,”嵇康将竹简放回锦盒,然后伸手拿起了那件丧服,指尖在丝绸的边缘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冰凉滑腻的触感,“我与他从来就不是朋友。”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讥诮。

“这不是朋友或敌人的问题!”阮籍的情绪终于失控了,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嵇康坚实而温热的手腕,“这是生死!你难道看不明白吗?他们已经没有耐心了!钟会今日前来,就是最后的试探,也是最后的警告!”

嵇康垂下眼,看了看阮籍微微颤抖的手。他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抓着,目光重新落回那件白衣上。“我若去了,我便不再是我。那我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阮籍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嵇康,看着他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俗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玷污的清澈与决绝,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知道他说服不了他。嵇康是一棵迎着风的树,宁可被吹断,也绝不弯腰。而他自己却是在风中摇摆的草,为了活下去可以伏在地上,可以装疯卖傻。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两种人,却偏偏成了彼此唯一的知己。

“所以,”阮籍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你早就决定了?”

嵇康没有直接回答。他将那件丧服重新叠好,放回盒中,盖上盒盖。然后他拿起石桌上的酒坛,为阮籍和自己面前的空杯都斟满了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一层温暖而凄美的光。

“嗣宗,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嵇康忽然问,话题的跳跃让阮籍有些措手不及。

阮籍愣了一下,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轻轻打开。那也是一个夏日,在山阳的一处溪边,一群名士正在清谈。他们谈论着玄之又玄的“有”与“无”,言语之间充满了机锋与炫耀。而嵇康就坐在最远处的一块岩石上,身旁放着一张琴,对那些高谈阔论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看着水中的游鱼。当时阮籍刚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听到那些空洞的言辞更是心烦意乱。他独自走到溪边,一脚踩进了冰凉的溪水里,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呻吟。所有人都向他投来惊异的目光,唯有那个坐在岩石上的青年,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那个微笑像清泉一般,洗去了阮籍心中所有的烦躁与孤寂。

“我记得。”阮籍低声说,“你当时说,那些人谈论的是言语,而我们脚下的才是道。”

“是啊。”嵇康端起酒杯,向阮籍示意,“道在泥土里,在流水里,在炉火里,在琴弦上,唯独不在权力的厅堂上。我不能为了活下去,就抛弃我所信奉的道。”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阮籍也端起酒杯,却没有喝。他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里面映出他自己憔悴的脸,也映出嵇康坚毅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醉与狂,或许并不全是伪装。在内心深处,他何尝不羡慕嵇康的纯粹,何尝不想像他一样,堂堂正正地站着,对这个污浊的世道说一个“不”字。但他不能。他有牵挂,有软肋,他不像嵇康那样孑然一身,可以活得像一首刚烈的诗。

“可是,你的琴声,”阮籍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的《广陵散》,若是你不在了,谁来弹?难道真的要让它成为绝响吗?”

嵇康沉默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身边那张古琴的琴身。他脸上的线条在这一刻柔和了下来,方才眼中那份决绝,也化为了一片深沉的宁静。

“知音难觅,知音若死,曲亦当亡。”他轻声说,“我死之后,不必再有《广陵散》。”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阮籍心中最后的一丝幻想。他终于明白,嵇康不是在选择,而是在践行他的生命本身。他的生命与他的傲骨、他的音乐早已融为一体,无法分割。死亡对他而言,或许并非终结,而是完成。

阮籍闭上眼,将杯中那杯冷酒灌入喉中。酒液的冰冷与辛辣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可以为嵇康去死,但他无法替嵇康去活。他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那条早已注定的、通往毁灭的道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中的光线变得昏黄而模糊。暮色四合,蝉声也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知名的夜虫开始低声鸣唱。那只装着死亡与抉择的锦盒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它的颜色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晦暗,像一块墓碑。

嵇康站起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锻铁工具。他将铁锤放回木架,将铁钳归位,把零碎的铁块一一捡起,放入筐中。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为寻常的一天收尾。阮籍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形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变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收拾完一切,嵇康并没有打算生火点灯。他走到阮籍面前,在黑暗中,阮籍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天晚了,你今夜就留在这里吧。”嵇康说,“我的屋里还有些干净的席子。”

阮籍没有回答。他抬起头,借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凝视着眼前这个人的轮廓。他想说些什么,想劝他逃走,去一个司马氏找不到的地方,想告诉他生命比所谓的道义更重要。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嵇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伸出手,在阮籍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那是一个充满了安抚与理解的动作,却又带着告别的意味。

“嗣宗,”他在黑暗中轻声说,“陪我喝完最后一坛酒吧。”

最后一坛。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阮籍的心里。嵇康转身,走向他那间位于竹林深处的简陋茅屋。阮籍坐在原地,没有动。他听着嵇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周围是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噬了。石桌上的锦盒像一只蛰伏的怪兽,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阮籍没有动,他就坐在那张冰冷的石凳上,任由夜色像潮水一般将他寸寸淹没。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琴声毫无预兆地从茅屋的方向传来。

那不是慷慨激昂的《广陵散》,而是一首阮籍从未听过的曲子。琴声缓慢、幽深,不似嵇康平日刚健清越的风格,反而带着一种缠绵悱恻的调子。起初是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夜的边界,而后便汇聚成河,在寂静的竹林里蜿蜒流淌,直至包裹了一切。那不是为知音而奏的慷慨悲歌,而是某种更私密的言语,一句一句,都像是从魂魄深处捻出来的,说给这片竹林,说给天上的残月,也说给黑暗中唯一聆听的这个人。

阮籍终于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他没有去拿那坛嵇康口中的“最后一坛酒”,只是循着琴声,一步一步,朝着那间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茅屋走去。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与那悠长的琴音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伴奏。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跋涉,跨越的不是空间,而是隔在生与死之间那道越来越窄的深渊。

茅屋的门虚掩着,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敞开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冷而不甚真切的光斑。嵇康就盘坐在那片光斑的边缘,怀中横着他的古琴,整个人仿佛是从月色中生长出来的,安静得不似活物。他依旧赤着上身,清洗过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脊背的线条流畅而挺拔,微微向前倾,将全部的专注都倾注于指下的七弦。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阮籍的到来,又或者,他早已知道他会来。

阮籍在门口站了许久,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能看见嵇康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起落、按捺、揉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着嵇康沐浴后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皂角与水汽的味道,混杂着茅屋里草木与泥土的陈旧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心安,此刻却又令人心碎的气味。琴声在这里听得更加真切,那些音符不再是飘渺的旋律,而变成了有形的触碰,轻轻抚过他的耳膜,渗入他的血脉。他听见高山,听见流水,听见长风过境,也听见了那些嵇康深藏在傲骨之下的从未宣之于口的缱绻与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尾音在空气中轻轻震颤,而后缓缓消散,直至万籁俱寂。

嵇康的手指依旧停留在琴弦上,没有动。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屋内的阴影,准确地落在了门口阮籍的身影上。

“酒呢?”他沙哑的声音在极度的安静中响起。

阮籍这才如梦初醒。他转身回到石桌旁,动作有些迟钝地抱起了那坛酒,以及两只酒杯。当他再回到茅屋门口时,嵇康已经站起身,从屋角拿出了一盏半旧的油灯,用火石点燃。豆大的昏黄光晕瞬间驱散了屋内部分的阴冷,也让彼此的脸在光影的摇曳中变得清晰起来。

阮籍走进去,将酒坛和杯子放在地上的一张矮几上。嵇康在他对面坐下,拿过酒坛,为两人斟满了酒。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依旧平静,仿佛此刻他们正像过去无数个夜晚所做的一样,准备彻夜长谈。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阮籍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粗糙的陶土质感。

“没有名字。”嵇康回答,“随手弹的,弹过,就忘了。”

忘了。阮籍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有些东西,有些人,是永远也忘不了的。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避忌地凝视着嵇康的身体。他看着那宽阔的肩膀,那平坦结实的胸膛,那因为常年锻铁而显得格外有力的手臂。他看着月光与灯火在那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投下的阴影,看着那皮肤之下,生命是如何以一种沉默而强大的方式存在着。这是一具充满了力量与美感的躯体,他能感受到其中血液的奔流与心脏的搏动。然而很快,这一切都将归于寂静,化为尘土。

“叔夜,”他艰难地开口,“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洛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会稽,去南海,去任何地方。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

嵇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才缓缓摇了摇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我的根在这里。”他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轻声说,“竹林是我的根,这张琴是我的根,你……”他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阮籍一眼,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些未说出口的字,让阮籍瞬间明白了嵇康那份平静之下的全部重量。竹林可以再找,琴可以再造,唯有知己,此生不复。嵇康并非不畏惧死亡,他只是,不能忍受没有回响的余生。

阮籍也端起酒杯,将那杯酒一气喝干。辛辣的酒液像是火焰,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无法温暖他早已冰冷的四肢。他放下酒杯,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眼前这个人,去确认那份真实存在的温度,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怕自己的碰触会暴露出全部的脆弱与不舍,从而动摇了对方早已下定的决心。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酒很快就见了底。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清辉遍地,竹影横斜,一切都静谧得如同画卷。屋内,油灯的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摇晃,纠缠在一起。

当最后一滴酒被喝尽时,嵇康站起了身。

“睡吧。”他说,“天亮之后,你就要回洛阳了。”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阮籍没有动,只是仰头看着他。在昏黄的灯光下,嵇康的身体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嵇康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走到墙角,抱起一床干净的草席,铺在地上离自己平日卧榻不远的地方。然后他吹熄了油灯。

黑暗瞬间笼罩了一切,唯有窗外的月光,依旧执着地洒下一点清冷的光辉。阮籍在黑暗中摸索着,躺在了那床草席上。席子带着阳光与草木的干燥气息,很干净,却无法给他带来任何暖意。他能听见不远处,嵇康躺下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能听见他平稳而悠长的呼吸。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却又隔得那么远,像隔着一个轮回。

阮籍睁着眼睛,毫无睡意。他看着月光在屋顶的横梁上缓慢移动,听着林间的风声与虫鸣,将嵇康的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整整一夜。当他身边嵇康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深沉,似乎已经沉沉睡去时,阮籍才极轻地翻了个身,侧对着嵇康的方向。

在朦胧的月色中,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缓缓向前探去。他的指尖隔着几寸的距离,描摹着那个人从额头、鼻梁、嘴唇到下颌的轮廓。他不敢碰触,却又贪婪地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真实感。

就在这时,那个他以为已经熟睡的人,忽然在黑暗中开口了。

“嗣宗,”嵇康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别怕。”

阮籍的手如同被火焰灼伤一般,猛地缩了回来。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不知道嵇康是什么时候醒的,或者,他根本就一直没有睡着。

黑暗中,一只温热而干燥的手伸了过来,准确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腕。那只手很稳,很有力,掌心里是常年握锤与抚琴留下的厚茧。它没有用力,只是静静地包裹着他,传递着足以安定一切的力量。

阮籍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他反手握住那只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这一夜,再无人说话。他们只是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直到天色在窗外由深蓝转为灰白,再由灰白透出一丝微弱的亮光。

第一声鸡鸣从远处的村庄传来,划破了长夜的寂静。

嵇康松开了手。

他坐起身,在晨光中穿上一件半旧的麻布外衣,动作从容依旧。阮籍也坐了起来,一夜未眠让他头痛欲裂,心脏也空得厉害。

“你该走了。”嵇康说。他没有看阮籍,只是径直走到屋外,用清冽的井水洗了把脸。

阮籍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褶皱的衣袍。他走出茅屋,看见嵇康已经站在了竹林的边缘,晨曦正穿过竹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背对着他,似乎在眺望远方洛阳城的方向。

阮籍走到他身后,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我送你。”

“不必。”嵇康转过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回你的洛阳,喝你的酒。我的路,我自己走。”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阮籍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貌刻进灵魂的深处。而后,他再没有任何留恋,转身,沿着那条通往林外的小径大步离去。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在清晨的薄雾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竹林的尽头。

阮籍站在原地,没有追。他看着那条空无一人的小路,缓缓蹲下身,将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直到晨风吹干了他眼角最后一点湿意。

就在此时,一阵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从竹林外的官道方向隐隐传来,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中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正朝着这个方向,不疾不徐地靠近。

阮籍依旧没有动。他没有逃跑,也没有躲藏。他就那样维持着一个自我囚禁般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然而声音是无法被隔绝的,它无孔不入,渗入他的耳膜,在他的颅内搅动。他听见那些脚步声停在了林口,听见一声低沉而不耐烦的命令,随后,那些脚步便踏入了林中。

他能感觉到光线被那些移动的人影所遮蔽,能闻到一股混杂着汗水与皮革铁锈的陌生气味,粗暴地侵入了这片只应有草木清香的空气。他甚至能感觉到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但他始终没有抬头。

一个粗粝的声音在他头顶不远处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你是何人?在此处做什么?”

阮籍没有回答。他依旧埋着头,身体像一块被遗弃在林间的顽石。

“问你话呢!莫不是个聋子?”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语气里充满了不耐。一只穿着军靴的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那力道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阮籍的身体因为那一下触碰而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一夜未眠,加上宿醉与悲恸,让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黑色铠甲的军官,对方的脸孔很年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漠与僵硬。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像是酒嗝又像是呜咽的声响。

“原来是个醉鬼。”那军官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他后退了半步,仿佛阮籍身上散发出的酒气是什么污秽之物。“搜!”他不再理会阮籍,对着身后的兵士下令。

那些兵士立刻散开,动作熟练地冲向林中那片空地。他们粗暴地踢开了锻炉旁的石凳,用刀鞘敲了敲那冰冷的铁砧,其中一人走进了那间虚掩着门的茅屋。很快,屋里传来一阵器物被翻倒的杂乱声响。

阮籍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些穿着甲胄的人,望向那片被他们践踏的空地。那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嵇康昨日锻铁时留下的秩序与平静,此刻已被彻底打碎。那张石桌,昨夜他们还在那里对饮,此刻却被一个兵士用脚踩着,正低头研究着什么。

他看见那兵士手中拿起的正是那只被遗忘的锦盒。那兵士显然对盒子的材质很感兴趣,他用手指掂了掂,然后轻车熟路地打开了盒盖。当他看清里面的东西时,脸上露出了困惑与惊讶的神情。他将盒子呈给了那名军官。

军官接过锦盒,先是看到了那件叠放整齐的白色丧服,眉头一皱,随即又拿起了那卷系着黄丝绦的竹简。他展开竹简,只扫了一眼,脸色便立刻变了,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狼。

“人呢?”军官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四周,最后落回到阮籍身上,“嵇康在何处?”

阮籍看着他,脸上那份属于醉鬼的痴傻表情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晃晃地指向了东边,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了,”他含混不清地说,“去追太阳了……”

军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显然把这当成了醉鬼的疯话。他走到阮籍面前,弯下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阮籍,阮嗣宗,我认得你。别在这里装疯卖傻。我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若反抗,便是抗命,罪加一等。你若包庇,便是同党。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选择。”

“选择?”阮籍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在尽力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孩童般的困惑。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挥了挥。“没有选择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来就没有……”

军官直起身,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知道从这个醉鬼口中问不出什么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嵇康离去的方向,那条小径空空如也,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他走不远。”军官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对他的手下发令,“两人留下,守住此地。其余的人跟我来,沿着官道追!”

一声令下,大部分兵士立刻收队,动作迅捷地朝着林外跑去。沉重的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迅速远去。很快,竹林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名军官,以及他留下的两名兵士,还有瘫坐在地上的阮籍。

那军官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石桌旁,将那卷竹简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这是最重要的罪证。然后他拿起那件白色的丧服,在手中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随手将那件衣服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

做完这一切,他才最后看了阮籍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轻蔑与怜悯。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也朝着林外走去。

阮籍没有动。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件被污损的白衣。那片刺眼的白色像是嵇康心头的一滴血,溅在了这片土地上。时间仿佛停止了,他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鸟鸣,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幅凝固的无声画卷。那件白衣就是这幅画上唯一触目惊心的焦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几个时辰,阮籍终于有了动作。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像一个提线的木偶。他走到那件白衣前,弯下腰,伸出颤抖的手将它捡了起来。他仔细地拍去上面的尘土,将那些被军靴踩出的褶皱一一抚平,然后,他将它叠好,紧紧地抱在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朝着与嵇康离去时相反的方向,朝着通往洛阳的路,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去。

回到洛阳时,已是午后。

城市依旧是那个城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坊市间的叫卖声与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喧嚣画卷。然而在阮籍眼中,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些鲜活的色彩都褪去了,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抱着那件衣服,像一个游魂,穿行在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热闹之中。

街上的人们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些人认出了他,低声议论着,说的话无非是“阮步兵又喝醉了”。他们早已习惯了他疯癫痴狂的模样,却无人能看懂他那份清醒到极致的痛苦。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一家常去的酒肆。酒肆里人不多,老板看见他,照例热情地迎了上来。“阮先生,今日想喝点什么?”

阮籍没有回答。他走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将怀中那件叠好的白衣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空位上。然后他抬起头,对老板说:“把最好的酒拿来。”

酒很快就送上来了。阮籍没有用杯子,他直接抱起酒坛,仰头便灌。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他的前襟,他却毫不在意。他只想醉,想用最快的速度沉入那片无知无觉的黑暗之中。

然而这一次,酒似乎失去了效力。他越喝头脑反而越清醒。嵇康的身影,嵇康的琴声,嵇康最后那个决绝的背影,以及地上那件被污损的白衣,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海中交替浮现,像一幅永远无法停止的走马灯。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直到酒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周围变得嘈杂。一些平日里与他相熟的士人也来到了酒肆。他们看到阮籍,先是想上前来打招呼,但当他们看清他那副如同厉鬼般的模样,以及他身边那件不同寻常的白衣时,都犹豫了,最终只是远远地点了点头,便坐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酒肆里的人们在低声交谈,那些细碎的言语像蚊蚋一般,钻进阮籍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山阳的嵇康,被抓了。”

“早就该抓了!此人恃才傲物,目无朝廷,听说是钟会大人亲自去拜访,都被他拒之门外。”

“罪名好像是……不孝,还说他结交匪类,意图不轨。”

“司马公如今圣明,岂容这等狂悖之徒存活于世……”

阮籍抬起头,用一双赤红的眼睛扫过那些议论的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立刻噤声,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整个酒肆瞬间安静了下来。

阮籍缓缓地站起身,他抱起酒坛,又拿起那件白衣,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走出了酒肆。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再出门。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喝酒。嵇康被关押在廷尉府的大牢里,没有人能去探视。所有的罪名都已经罗织好了,审判只是一种形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等待他的结局是什么。

山涛来过一次。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那个形销骨立、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冲天酒气的阮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劝他,想告诉他嵇康之事已成定局,让他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带来的一包食物放在门口。

“嗣宗,你……保重。”

阮籍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抱着酒坛,看着墙壁上一个虚无的点,仿佛他的魂魄早已不在这个躯壳里了。

行刑的那一天,洛阳的天气格外的好,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玉。东市的刑场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前来观看的百姓。他们或许不知道嵇康是谁,但他们喜欢看杀人,这对于他们枯燥的生活而言是一种难得的刺激。

阮籍没有去。

他依旧在自己的房间里喝酒。但这一天,他没有喝醉。他推开了窗户,让清晨的凉风吹进来。他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哗声,那声音像海潮,一阵一阵地涌来。他知道,那是东市的方向。

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他看着窗外的一棵老槐树,看着树叶在秋风中一片一片地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当太阳升到最高处时,远处那海潮般的喧哗声忽然达到了一个顶峰,紧接着,又在一瞬间诡异地平息了下去。

阮籍手中的酒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房间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张琴。是嵇康托他保管的。他伸出手,轻轻拂去琴身上的灰尘,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弦时,就像触碰到了一段早已死去的神经。

他想起了嵇康的话:“我死之后,不必再有《广陵散》。”

他抱着琴,坐回窗前,将琴横置于膝上。他的手指悬在琴弦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他试着去回忆昨夜听到的那首无名之曲,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窗外,一片枯黄的竹叶不知从何处被风吹来,打着旋儿悠悠地飘落,最终,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的琴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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